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失道

關燈
失道

褚瀾之一直是個腦子清楚且一旦下了決定不會猶豫的人。

數千年的修行路上, 他靠著這一點修行日進,仙道通達,乾元法境的長老們稱他這般是“道心清明”。

就像當年他斬除了自己身上的魔氣, 放棄了自己的魔骨和執念,也放棄了與自己在人間境相伴多年的妻子秦四喜,做這一切,他都毫不猶豫。

正確的路永遠在他眼前,他要做的,只是按照那條對的路走下去。

直到有一天, 他知道了那所謂的“對的路”, 也不過是個別人精心設計一個笑話。

他自以為的“道心清明”在那些幕後之人眼中,也不過是一只螞蟻在被人引誘著走向死路。

“心無掛礙”,未必是真的通透, 也可能是因為無知和自以為是。

這等庸人自悟的道理, 他在那一天悟了。

所謂“那一天”,其實不是秦四喜在魔界告訴他真相的那一日。

微生緒自以為在那個長離人偶身上做了手腳, 能傷了他的神魂,趁機霸占他的身體,他為何不能反其道而行之?

在微生輿的身體裏,褚瀾之用秘法抽取了微生輿的記憶, 由此知道了許多從前不知道的秘密。

比如萬年前整個修真界害死折月皆蘿,引得天道變換, 整個九陵界再無人能飛升。

又比如微生輿對他這般算計, 真正的原因, 是為了占有他當年斬去的半副魔骨。

知道了這些, 褚瀾之突然覺得自己數千年來的求索是那般可笑。

數千年未曾有過的頹唐喪氣讓他幾乎溺斃。

反倒是秦四喜彎著腰一字一句告訴他,他連陸小六都爭不過的時候, 褚瀾之的心中竟然重新生出了些意氣。

人的心就是這般奇怪。

褚瀾之一生看似“道心清明”,實則昏聵無知,在他因為真相即將道心崩毀的時候,救他之人無意救他,他卻因秦四喜的“無意”而活了過來。

救道心,救性命,他頭上多的兩鬥債,因此而來。

已經成神的秦四喜怕是已然篤定了他這一生再無飛升的可能,可是諸天神界之內,他想站在那兒,與她眸光相對。

心念一定,轉為魔修就是他毫不猶豫的選擇,在下決定的那一刻,他已經想明白了自己未來的路。

那半副魔骨,得微生緒精心打造,被他們兩父子視作了將來一統九陵界的關鍵,他褚瀾之為何不能拿回自己本就有的,借魔骨之力重整旗鼓?

平定魔族,煉化魔骨,阻攔魔族對九陵修真界的侵入,以此還清他頭上的欠債,不管是幾百年,還是幾千年,哪怕上萬年,他要活下去,直到他能飛升。

以修士之身飛升的那條路走不通了,換一條路,他入魔也能飛升。

只是這入魔一路的開端,並沒有他以為的那般順利。

在進入魔界之前,褚瀾之已經想好了接下來該如何行事,趁著微生緒、微生輿父子都已經身死,他可以憑借身上的魔族王血攪亂魔族內部,繼而徐徐圖之。

可就在他將進魔界之前,微生輿和微生緒的死訊在魔界傳開了。

魔族的王城裏有一棵王族的血脈樹,舊王一死,血脈樹便枯萎成了一團,只等著新王再用血澆灌。

血脈樹一夜枯萎,魔族數十位魔尊聞風而動。

微生緒對自己的兄弟姐妹從不心慈手軟,等他登基的時候,魔族的王血只剩了他這一支。

至於微生緒自己的孩子,真正活到現在的也只有一個微生輿。

他們父子一死,微生一族的血脈也算斷絕,魔族王座空懸,這些魔尊們被微生一族壓制至今,有怎麽會放過這次的機會?

這些魔尊並不是真的打算要為微生緒報仇,只是想要借機成為新王,微生緒的死在他們的嘴裏成了對手勾結修士為禍魔界的證據。

在這般的風雲激蕩之中,褚瀾之一入魔界便為人所察,有兩位魔尊當即向他發難。

褚瀾之倉促之間只能舍棄原有謀劃,借那兩位魔尊的性命在魔界立威。

棄道修魔,昔日的大乘圓滿修士一朝墮魔,打一些堪比化神、返虛境界的所謂“魔尊”還是游刃有餘的。

只可惜他丹田未穩,體內魔氣不算充盈,為了能速戰速決,直接用陣法將兩個魔尊轟成了半山碎屑。

這樣的慘狀擺在那兒,敢直接對他出手的人少了,打探他消息的人卻與日俱增。

褚瀾之在魔族沒有根基,也沒有能用之人,若是從前,各種試探早就被攔在了乾元法境之外,哪裏輪得到他自己親自處置?

現在倒好,蒼蠅似的魔族他還不能全數趕走,還得看看有沒有能為他所用的,想要穩固丹田,想要平覆修為,想要紮下根基……什麽都想,什麽都得他親力親為。

想要跟乾元法境聯絡還要離開魔界找個避人的地兒調轉靈氣,雖然不費事,卻瑣碎,讓他的心緒難平。

現在這個口中喊著“八八綠光魔尊”的家夥撞了上來,褚瀾之不打算輕易放過他。

灰色的幽光從空中劃過,一看就不是一般的本事,那魔修知道打不過,轉身想跑,想跑卻發現自己被困在了方寸之間。

還沒等他說什麽,困著他的陣法倏然發出紅光,分明要用殺招,那魔修連忙半蹲了下來,兩只手護著頭,身後一對翅膀把他整個人都攏在了裏面:

“八八綠光魔尊,我就是個小玩意兒,您大魔不記小魔過,就放了我吧!”

褚瀾之淡淡一笑,陣法上紅色的流光更盛了兩分。

也只有在這樣將人命掌握在手裏的時候,他才會……

名叫松甲的魔修縮著脖子等死卻沒等到,小心展開翅膀,就看見剛剛還不可一世的這位頭頂“欠債八鬥八升”的八八綠光魔尊跪坐在了地上,周身魔氣彌散,一雙眼睛裏泛著紅。

“魔尊?魔尊?八八綠光魔尊?”

松甲試探了下,自己仍是被困的,小心翼翼地站了起來。

“魔尊,你魔氣外溢了,你是不是魔氣奪心了?我這兒有靜心丹呀!上品的!”

比起修真者,魔族壽數綿長,就算不怎麽修煉也能活過千載,少了修真者的三災九難五劫,修為提升起來也更容易,唯有時不時的魔氣奪心之時,是魔族最虛弱和危險的時候。

褚瀾之努力想要穩固自己的神魂,還是能感受到自己的魂魄在被劇烈拉扯,好像他的身體裏存在另一個他要奪走他的意識和一切。

松甲小心翼翼掏出了他的靜心丹。

“魔尊,你還是吃個靜心丹吧。”

給一個要殺自己的魔尊送藥,松甲也不是出於好心——一個腦子正常的魔尊至少能讓他死個痛快,要是魔尊真的魔氣奪心,他的死法可就不好說了。

總之,他不是存好心,他是求好死。

褚瀾之渾身都在顫抖,他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指甲變長變黑,喉中一苦,吐出了一口濁血。

血沾在舌尖的味道竟然讓他有些依戀。

“你該吃了她的。”

他的心裏有人在說話。

“吃了她,你就可以成為魔神。她竟然說你比不過那個傻子,她對那個傻子百般遷就,卻對你冷眼相待,褚瀾之,你應該懲罰她,吃了她,讓她再也離不開你……”

他的眼前一陣恍惚,恍惚他又身處在了人間境山海鎮的那間小木屋裏。

“褚時,你回來了?”

他的妻子挽著褲腿在藥田裏除草。

褚瀾之“看”著一步一步走近……

他應該吃了她,她就不會再離開他。

“轟!”

浩大的魔氣沖向四野,轟平了附近數十裏的山頭。

七竅流血的男人一頭長發披垂,仿佛是個瘋子。

松甲縮在困他的陣法裏,再次用翅膀蒙住了頭。

身體搖搖晃晃,男人一把抓住了他的藥瓶。

“清心丸?”褚瀾之直接將裏面所有的丹藥都倒進了嘴裏。

又過了許久,松甲戰戰兢兢探頭,就看見那位頭頂綠光的魔尊懸浮在半空中調息。

明明是個魔尊,調息的樣子倒像是正統的修真者。

“我既然吃了你的藥,今日就放過你。”

“多謝魔尊。”松甲心裏一松,翅膀收到了身後。

“八八綠光魔尊,您這執念可真強啊,魔氣奪心說來就來。”

“執念?”

褚瀾之睜開眼睛,他眼球上的血紅已經褪了大半,看著仍是有些可怖。

“吾並無執念。”他的執念早在凡人境的時候就被他斬去了。

“嘿嘿嘿,魔尊大人,您別騙我了。”松甲走出困他的陣法,知道自己不會死了,舌頭也靈巧了,“魔氣因執念而聚,要是沒有執念,也不會有魔氣奪心了。”

他還想說什麽,一擡頭,就見那位八八綠光魔尊正定定地看著自己。

“吾,並無執念。”

褚瀾之的語氣很堅定。

一陣狂風吹來,他灰白的頭發裏多了幾根血紅的發絲,風拂動他身上的法袍衣袖,露出了裏面黑色的長甲。

分明是要再次魔氣奪心的征兆。

松甲嘴巴一閉,展翅就跑,頭也不回。

“並無執念,呸呸呸,分明就是執念本念!”

這個消息賣給其他魔尊,他也能撈一筆。

……

“沒想到你們修真界搞的花活兒還挺多。”

隨性院裏,秦四喜翻來覆去看著藺無執帶來的東西。

“這些東西從來都有,那些大宗門的執法堂裏何曾少過了?只不過從前沒人想著把這些東西用在這兒罷了。”

弱水沈簫刻薄了一句,又看向秦四喜:

“神尊,在九陵界成立‘守正司’一事,已經有上百宗門響應,還有上千座仙城願意加入,也算是有了些眉目,我們才敢把此事送到您面前。”

秦四喜“嗯”了一聲,對著自己手裏的東西說:

“我不喜歡吃肉。”

一道紅光從她手中亮起,秦四喜一樂,又說了一句“我喜歡吃肉。”

這次亮起的是綠光。

秦四喜她手裏拿的東西叫“問心鑒”,能識別出一個人的話是真是假,正是要為‘守正司’的守正使們準備的。

藺無執見她玩得高興,又拿出來幾樣東西。

“這些東西都是各家宗門集思廣益做出來的,能審能斷,以後遇著了爭執,判起來也容易。只是遇到驚天大案,還是得用神尊的星臺。”

“星臺無所謂,我建了就是拿來用的,借我陣法的那位神君本事極大,我估計過個幾千年上萬年這星臺也能用,這事兒本來也不是難在這些器具。”秦四喜臉上的笑淡了幾分,手上的把玩倒是一直沒停。

“你們要建這個‘守正司’,功夫都在背後,怎麽讓各家宗門聯手,想想我就覺得麻煩。”

弱水沈簫垂下了眼眸。

今天來的人不止她和藺無執,長生易、長生無法、百裏蓁、易水遙……就連微生琴都來了。

她們忽然沈默,反倒讓秦四喜明白了什麽。

“你們是已經有了辦法?”

“乾元法境。”藺無執從儲物袋裏掏出了她早就收到的證據,“這些年我們一直在調查乾元法境竊取各門派氣運的證據,如今已經足夠。”

“討伐乾元法境,能讓整個九陵界人心一齊。”

弱水沈簫聲音淡淡:“梅舸從前說過,想要改換世道,少不了血肉性命,如今也輪到了乾元法境。”

各種消息傳了這些年,乾元法境一直置若罔聞,仿佛什麽都不說,什麽都不做,一切的爭議和不平都會過去。

不會的。

藺無執深吸了一口氣,擡起頭。

波瀾激蕩至今日,已經是巨浪連天,總要毀掉什麽。

毀掉那些舊的,習以為常,要把弱者犧牲掉的東西吧。

秦四喜正巧看向她,忽然瞪大了眼。

嘖,一下子就有了這麽深這麽多的因果線。

不愧是整個九陵界下一個氣運所鐘之人。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